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 

 

兩年前,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,第一次聽到「寡婦村」的名稱。說是,新竹是空軍基地,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,因此哪天暗夜裡一家傳出哭聲,整個村子都會哭。我沒太在意,只是稍覺奇怪:又沒打仗,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?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。那是戰鬥機,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裡。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。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是在新竹,我第一次聽到「黑蝙蝠」和「黑貓」的名字,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,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,只要6分鐘。是在清大,北院教授宿舍要搬遷,我才聽說,原來「北院」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,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「西方公司」有關,「西方公司」就在東大路。這時,我還沒聽過U2這個詞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 
鳳凰衛視製作的《台灣天空的祕密》今年4月在中天頻道播放,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塗說的蛛絲馬跡和「我」的關係:民國44年我3歲時,「黑蝙蝠」開始執行任務,到大陸低空飛行,攝取情報,到我15歲時,他們的任務才結束。法蘭西斯的U2 1960年被擊落之後,美國不便再進入蘇聯,沒幾個月就把2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,讓中華民國最優秀的飛官潛入中國大陸,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軍事設施、核子試場、國防能力,任務一直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,1974       

 

一個國家記得誰?
原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,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800多次,10架墜機,148人喪生,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。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,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,一半的隊員死亡,兩個人被俘虜。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天的時候,和我同齡的人,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,而且他們的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。


我趕忙補做功課。原來,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,把情報交給美國,換取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。原來,是黑貓和黑蝙蝠所獲得的情資,使美國得以掌握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。原來,是這些台灣人的犧牲,使季辛吉證實了中蘇邊界在1960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拓展美中建交。原來,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裡祕密穿梭,和法蘭西斯一樣,「改變了歷史的軌道,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」,同時保住了台灣
數十年的穩定。可是,這些人的命運和法蘭西斯多麼不一樣啊。

對冷戰一無所知
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、張立義這2個名字。
葉常棣,1963年執行第3次高空偵察任務時於江西上饒被共軍薩姆二式(SA-2)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,在醫院搶救中,醫生從他身上取出59塊導彈碎片,此後下放勞改,備嘗艱辛。18年的磨難之後,於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,台灣政府卻不接受他回鄉,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。18年間,妻子改嫁,人事全非。

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。
張立義,1965年於蒙古遭到薩姆飛彈襲擊,跳傘被俘。勞改下放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,同樣不被台灣接受,由中情局收留,接往美國。家庭折裂,青春毀損,人生不可迴轉。
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、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: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,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,但是黑蝙蝠的歷史,牽涉到空投諜報員,仍舊蓋在黑紗中。巫毒中隊的情況,社會知道得更少。知道得少,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瘖啞的委屈。

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:陳懷生、祁耀華、李南屏、吳載熙、黃七賢、黃榮北……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「謝謝」?

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:「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,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,是極大的不公平。」

亞細亞的孤兒
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裡默默地看完了《台灣天空的祕密》。我問,「怎麼樣?」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,因為,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,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「草莓族」,反抗深刻,崇拜感官,對歷史茫然?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,「超感動。」

如果行政院、國防部、空軍司令部不去榮耀他們「最傑出、最勇」的子弟們,如果這個社會的成人們不懂得疼惜、尊敬自己最悲壯的歷史,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。

清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。他們分工合作搜索資料,編輯手冊,設計海報,發放傳單,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,一個一個打電話去爬梳線索,去發出邀請。被擊落的十架黑蝙蝠飛機中,只有3架被找了回來,死亡33年之後,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。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,希望把他們請來清華。在打電話之前,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。他們討論時極認真,極嚴肅。


史帝夫的少年童軍,在尋找那14個死難者的名字時,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純潔的理想和熱情呢?


我打電話給羅大佑,問他,「聽過黑蝙蝠這3個字嗎?」
他說,「沒有。」

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,希望他到新竹來,獻一首〈亞細亞的孤兒〉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。大佑靜靜聽完,說:「我去。」我給詩人向陽寫信,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,用閩南語,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。數日之後,在一個寧靜的凌晨,他回信:「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。」

當年英氣逼人、出生入死的勇士,今天即使倖存,也已垂垂老矣。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,讓我們挽住他們,謙卑地說一聲「謝謝」吧。

是的,我同意甘乃迪所說的: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,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,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,對什麼樣的人追懷。

多年前,曾在新店碧潭旁看見空軍公墓,一座不大的墓園,沉睡著許多二三十歲的年青人,這些維護台灣安全以致犧牲生命的英雄,除了家屬記得外,可能只有每年行禮如儀的的公祭了!

有誰真心感激這些有名甚至無名英雄?台灣這二十年,族群被挑起,是非模糊了,剛讀到上面的文章,居然有些哽咽,這社會還存在一些希望!

 

生活不帶嚴厲批判  喜悅來自真心接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吳 秜涓 的頭像
    吳 秜涓

    吳 秜涓的部落格

    吳 秜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