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說書－是誰殺了西門慶？
侯文詠
梅毒在歐洲第一波造成了超過千萬人的死亡。明代雖然沒數據，但我相信人數應該也相當可觀。回到公共衛生的觀點，這當然是比愛滋流行當代還要可怕的災難。而西門慶，不折不扣正是這波疫情的受害者之一。
大凡認識中文的人應該都聽過《金瓶梅》。聽過《金瓶梅》的人就算沒有看過全文，但對男主角西門慶死亡前那一幕「精盡血出」多少印象深刻，覺得真是人間地獄。事實上，西門慶「縱欲」而死這樣的印象是大有問題的。
先看看這個最後的場面好了：
初時還是精液，往後盡是血水出來，再無個收救，西門慶已昏迷去，四肢不收。婦人也慌了，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。精盡繼之以血，血盡出其冷氣而已，良久方止……（第七十九回）
這之後，西門慶的狀況就開始不好了。依照《金瓶梅》中任醫官的診斷，他認為這是「脫陽」之症。所謂「脫陽」指的是：
性興奮超過限度，引發心跳和呼吸驟然受到抑制，導致腦缺氧和腦貧血，使交感神經失去控制，最後喪失意識而死。
西門慶在床事之前服用了胡僧的「春藥」，若說房事過度，加上藥物濫用，造成了「脫陽」的狀況，這是說得過去的。但值得注意的是在「脫陽」之後，西門慶還拖了八天。在這八天出現的許多奇怪的症狀：
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，誰知過了一夜，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，不便遞發出紅瘰（音裸，皮膚發生紅色腫塊）來，連腎囊（陰囊）都腫的明滴溜如茄子大，但溺尿，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，溺一遭，疼一遭……
（第七十九回）
這些下部的徵候──特別是皮膚的紅色腫塊（紅瘰），顯然和脫陽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。換句話，真正讓西門慶喪命的不是脫陽，而是這些症狀。
我們繼續追究下去。
在《金瓶梅》中，醫生何春泉對這些症狀的診斷是：
所謂「癃閉」指的是小便不通利，「便毒」則是性病的意思。癃閉便毒，在過去指的是淋病，但「淋病」這個診斷在我看來，還是有問題的。因為淋病固然會造成尿道炎這些小便疼痛、不通暢的症狀，但卻不應該出現「紅色皮膚腫塊」的。更何況，隔天深夜，「那不便處腎囊破了，流了一灘血。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，流黃水不止。」這樣的表現不是淋病，反而更接近「楊梅瘡」。
中醫對楊梅瘡的定義是這樣的：因為皮膚病灶外形像楊! 梅! 的瘡而得名。通常在早期出現皮疹，或先發下疳（腫塊），或先患魚口，然後始生此瘡，先從下部見之，漸至遍身，大而且硬，濕而後爛，筋骨多疼，小便澀淋……。
根據西門慶臨終的臨床症狀來看，造成的死亡，更接近的診斷應是「楊梅瘡」──也就是我們今日說的「梅毒」。
或許有人覺得疑惑，這麼鼎鼎大名的疾病，為什麼整個! 清! 河地區的醫生，竟沒有一個人能夠正確地診斷出來？
我去翻了一下「梅毒」的流行病史，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資料。
首先，對當時的中國而言，梅毒是一個很時髦、而且全! 新! 的流行病。
根據學者考證，在1492年哥倫布登陸美洲之後，才把梅毒從美洲帶回歐洲。流連在歐洲各港口妓院的水手們，很快藉著港口的妓女把梅毒在歐洲傳開來，到了西元1499年，梅毒已經橫掃整個歐洲。
過了沒多久，歐洲人又把梅毒帶到亞洲來。中國最早的! 梅! 毒紀錄記載在1545年：「弘治末年（明孝宗，1505年），民間患惡瘡，自廣東人始。吳人不識，呼為廣瘡，又以其形，謂之楊梅瘡。」（俞辨《續醫說》）
到了十六世紀，梅毒開始在中國造成流行：
「近世弘治、正德（1506-1522年）間因楊梅瘡盛行……」（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，1588年）
《金瓶梅》的成書時間（根據吳唅先生說法，約在1582-1602年），就正好處在這段黑暗時代裡。從小說裡群醫對「梅毒」束手無策的情節，完全可以感受到彷徨無助的氛圍，一點也不下於今日的愛滋病。
仔細看西門慶發病的情況，依照當代醫學的分期，「下! 疳! 」的出現，應還在初期的梅毒感染才對。在正常的情況下，第一期梅毒的病灶會自然癒合，但菌體繼續潛伏在人體內，伺機進展到更慢性的第二期、甚至是之後潛伏性或慢性的第三期梅毒。然而，西門慶的情況特殊。他的病症在新年期間其實已經開始發作了，可是西門慶自己缺乏警覺，病發後仍然還淫欲不斷，勞累過度、加上用藥的結果，導致了免疫功能降低，等拖到病倒時已經是十四日了。病倒也就罷了，來診視的醫生無法對症下藥，加上潘金蓮繼續對他需索無度，引發了進一步泌尿道合併感染，以及隨後的敗血性休克……導致了他最後的死亡。
西門慶過世之後，大老婆追蹤兇手，在缺乏醫療常識的前提下，大老婆吳月娘只能憑著西門慶過去幾天的行蹤，就把責任推到和他上過床的王六兒、林太太身上。對西門慶的死亡，這兩個人雖然也多少有點貢獻，但真正把梅毒傳染給西門慶的女人並不是她們。
當代醫學的知識提供了我們很多新的線索。首先，梅毒! 在! 進入人體之後，通常會有三、四周的潛伏期。以西慶正月初六開始發病的時間推論，他感染梅毒的時間應在十二月上旬到中旬之間。我們回頭翻《金瓶梅》，過濾並找出十二月上旬到中旬間和西門慶發生關係女人共有四人。扣除潘金蓮與孫雪娥不算（書上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關於這兩個妻妾這方面疾病的描寫，因此排除）呼之欲出的嫌犯只剩下了兩人了：
一個是夥計賁四的老婆賁四嫂。
書上說這個賁四嫂「原是妮子（奶媽）出身，與賁四私通，被拐出來。占為妻子。」她雖擁有多重性伴侶，但由於賁四嫂和西門慶的貼身奴才玳安一直有私通的關係，在西門慶死亡之後，我們並沒有看到玳安有梅毒的症狀出現，推論起來，賁四嫂傳染給西門慶的可能性不大。
最後只剩下王牌妓女鄭愛月了。
諷刺的是，吳月娘不但沒有抓到兇手，在西門慶病重時鄭愛月來探病，吳月娘還款待酒饌，感謝地賞了她五錢銀子。
清河是個位於運河旁，充滿了南來北往生意人的商業城市。商業經濟昌盛的結果，梅毒也跟著流通。鄭愛月以清河地區王牌名妓的身份，正好首當其衝。很神奇的是，「碼頭邊的妓女」不只在歐洲，也在中國扮演起了推動梅毒的非常重要的角色。這一點還真是天下大同。
事實上，除了西門慶外，在那個梅毒肆虐全球的年代，得到梅毒的英雄豪傑大有人在。包括了貝多芬，舒伯特、舒曼、林肯、福樓拜，莫泊桑、梵谷，尼采、王爾德、喬伊斯、希特勒、同治皇帝、甚至列寧、蔣介石……都無一倖免。這些英雄豪傑，或因他們的豐功偉業，或因醫療的發達，梅毒一點也無損他們的英名。在「性」不再是這麼禁忌的時代，「淫死! 」! 這樣的標籤對西門慶未免沉重了些。
平心而論，殺了西門慶最主要的凶手應該是：梅毒。
梅毒在歐洲第一波造成了超過千萬人的死亡。明代雖然沒數據，但我相信人數應該也相當可觀。回到公共衛生的觀點，這當然是比愛滋流行當代還要可怕的災難。
而西門慶，不折不扣正是這波疫情的受害者之一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