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枯石未爛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作者:李黎


有一則英文的「大哉問」:「What is the end of life and the beginning of eternity? 什麼是生命之終、永恆之始?」

你若鑽進哲學的牛角尖就上當了。這只是個腦筋急轉彎的字謎,答案是英文字母「e」-- 「生命」life的最後一個字母和「永恆」eternity的第一個字母都是e。

遊戲玩過了,「大哉問」卻未完全置諸腦後: 有什麼現象 – 我說的是自然現象而非宗教現象 -- 是生命終止之際便是永恆開始之時?

我想到過龐貝古城。公元七十九年,維蘇威火山爆發 -- 當怒噴的濃煙烈焰漫天蓋地而來,窒死的屍體立即被火山灰密密包裹,形成一具堅固的保護殼,將近兩千年後被挖掘出來,原貌完整,生命最後一刻的形態永遠固定了下來。不僅人如此,連小自糕餅、大至整座城的建築,都在生命終止的那一個倏忽又慘烈的剎那,被凝固保留下來,直到很久很久以後……這不就是生命終止、永恆開始嗎?

兩千年在人類文明史上當然是漫長的,然而比起地球生命更漫長的歷史,兩千年根本算不上是永恆了。據估計,地球大約已存在有四十六億年了。這個數目太龐大了,我只能把它簡化成自己可以理解的數字 -- 去掉「億」字,假設地球是個四十六歲的人吧,那麼這個中年人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地「形成」他此刻的模樣: 海洋與大陸的移動,山脈的起伏……至於「生命」呢?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,單細胞有機體出現了;可是最原始的「動物」 -- 蟲豸水母之類的東西,得等到他四十歲時才成形。八個月前 – 他已超過四十五歲了,恐龍方才露臉。至於我們的人類文明 -- 很抱歉,只是僅僅兩個小時之前才開始的事。

那麼,在億萬年前,地球上最早的生物在結束之際,若能像龐貝城的人體一樣將原態保存下來,是不是更近似一個小小的永恆呢?

沒錯,這是完全可能的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,就是叫作「化石」的這樣東西。

丈夫是研究生命科學的,對世界上幾處最古老、而保存最佳的古生物化石區很感興趣。其中之一就是位於加拿大洛磯山脈、距離美麗的露薏湖不遠的一處叫Burgess Shale(波傑士頁岩)的化石區,屬加拿大Yoho國家公園,那裡有極大量的、保存得最完好的五億年前的動物化石。記得在美國華府史密松尼博物館裡,就有收藏陳列來自那兒的化石的精選樣品。五億年前哪 -- 那時還沒恐龍的影子呢,可是那些古生物的化石遠比後?的恐龍更完整、更特別。十歲的晴兒只知有「侏羅紀公園」,聽到竟還有更古老的化石自也好奇;於是這處地方便列入我們家夏天的度假計劃了。

這裡其實是對外開放的,但除了專業學者,鮮為一般人所知。參觀者必須事先報名、跟隨團隊才能上山進入化石區。山上氣候不佳,所以只有夏天七、八月間才開放,而且只在週末有團。由於名額限制在十五人以內,幾個月前就得報名。我們去年報得晚了沒趕上,今年再試才得以成行。

八月初,加拿大洛磯山脈的氣溫適中宜人,我們家大小三口,加上朋友克麗斯汀和她的小孩,一行五人從西海岸的溫哥華,乘坐橫貫卑詩省的加拿大洛磯山脈火車來到班府(Banff),也就是最靠近這處化石區的大城。為時兩天(其實只有兩個白天,夜晚下車歇宿)的火車之旅,不但小孩覺得新鮮有趣,大人也得以輕鬆自在地欣賞沿途的北國壯麗山景。在火車上我們遙見無數陡峭險峻的山頭,猜測著哪座是我們將要攀登的目的地…..

這個在古生物學上極重要的現場有兩處,分別在兩個相近的山頭上。史蒂芬山(Mount Stephen)的化石床是十九世紀末,當地的鐵路工人在修建鐵路時發掘出大量的「石頭蟲」而發現的。鄰近的波傑士頁岩則是二十世紀初一位古生物學家沃考特﹝Walcott)發現的,他當時便是史密松尼博物館的館長。可是這片化石區的重要性得等到半個世紀後,一位劍橋大學的研究生摩理斯(Morris),重新分類時發現這些化石生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已絕種了,而剩下的之中即有脊椎動物的祖先,也就是人類和其他哺乳類動物的遠祖。他並且注意到: 在這段時間裡 – 亦即五億零五百萬年前左右,生物種類突然大量增加,那正是古生物學上的「寒武紀」,於是這個現象便成為生物學上有名的「寒武紀大爆發」(The Cambrian explosion)。在生物演化史上也是個極重要的時代。

我們到達班府後夜宿露薏湖畔,第二天一早就精神抖擻的準備踏上這程不尋常的化石之旅了。波傑士頁岩之旅來回長達十小時,我們帶著小孩怕吃不消,便選了六小時的史蒂芬山化石床之旅。手冊上說上午十點出發,全程六公里,但要爬八百公尺高度的山路,故須登山鞋履。糧水自備;由於山上陰晴寒暑不定,衣著亦須適應各種氣候變化。

團隊的集合地點是史蒂芬山腳下的一家小雜貨店門口,雜貨店古舊純樸,好似西部電影裡拓荒時代的小店鋪。大夥到齊後一算,我們這組三大兩小已經有五個人了,其他隊員只有六人,加上女嚮導正好一打。眾人簡單自我介紹,都是來自美加、喜愛戶外活動的度假者,丈夫大概算得上是唯一來作「實地考查」的。嚮導是位當地大學生物研究所的學生,研究專題是兩棲類動物;態度非常專業且敬業,嚴肅而果決,沒有一句廢話。她見我未帶登山手杖,二話不說就給了我一根,我還掉以輕心想她未免多事,我哪會需要手杖? 但看隊員幾乎人手一杖,只好收下。上了山才知道這根手杖簡直是救命恩物 – 這是後話了。

上路不久就開始爬山,三公里的山路要上昇海拔近八百公尺,可見有多陡,不是平常隨便以散步作運動的人可以吃得消的。而原先出發點的海拔高度已是將近一千三百公尺了,所以爬一陣便有了高山反應。中間幾度累得痛不欲「昇」,想叫停歇口氣的需要愈來愈頻繁,可是又不好意思屢屢提出要求,只聽得團裡別人叫停就滿懷感激。這種隊伍要求「方便」叫停還有個專用名詞: bio-break,生物休息 – 既是旅人生物學上的需要,又有助於對周遭生物的養料供應,真是非常「環保」。

每走一段路,總愛回頭眺望山下出發處,讓自己知道走了多高。洛磯山壯美與秀麗兼具,寒帶樹木?籠蒼翠,在疲累中還是感到賞心悅目。最後一段山路最陡峭,加上已超過海拔兩千公尺的高度,使得連呼吸也感吃力,簡直是舉步維艱。就在幾乎以為自己無法活著走上山了,忽然眼前一亮 – 一大片開闊的山坡上,鋪滿瓦片似的東西,先我而到的孩子們正在興奮地跑來跑去……啊,終於抵達了!

見到現場的那一刻,渾身的疲勞痠疼全都拋諸腦後,才知此行的辛苦是值得的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-- 大概阿里巴巴進了寶庫就有這種感覺吧: 偌大的整座山坡,全是動物化石! 千千萬萬、大大小小,無數深灰色的薄石板塊,上面全嵌著一些動植物的形象,就在眼前、地上。腳下每踩一步,石板塊碎裂的聲響簡直驚心動魄,令人都不敢下腳了 – 這些都是記載著幾億年前的生命歷史的石碑啊,全是博物館櫥窗裡打著燈光配著說明的寶貝哪! 怎麼可以隨便踩呢? 還好嚮導說: 最精釆重要的一處「保護區」是不開放的,周邊設有探測器,連她也不得其門而入。

嚮導指著這一大片山坡說: 五億年前,這裡原是熱帶珊瑚礁海域,許多奇形怪狀而美妙的生物,什麼三葉蟲、迷幻蟲、無名蟲,那時尚未登陸呢,正在混沌太初溫暖的海水中飄游……。我聽得著迷了: 那是怎樣的一種天堂似的景象啊! 可是忽然之間,火山爆發,天崩地裂,山頹海嘯,這些小動物瞬息之間掉進海底被沙掩埋,還來不及解體性的死亡,就被凝止在生命最終的那一剎那,軀體仍然保持完整 -- 那一瞬間的狀態變成了永恆。

更奇妙的是: 比滄海桑田更巨大的地殼變化,竟讓這裡變成了北美洲的最高點,海底變成山巔,水已枯然而石未爛......又過了許多年以後,一片冰河把它們刷刷刷地沖流暴露出來。就像被發掘出來的龐貝城保持著生前面貌,這些蟲豸也是原始的樣貌,但它們隨著地球海陸的變動,從海洋之底旅行到高山之巔……其實它們哪兒也不曾去,時間、空間,它們全沒動,是除了它們自身,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動過了,因而它們才可貴 – 在時空的鉅變中唯有它們未變,永遠不變。

生命之終,永恆之始。

這兩個多小時的登山之路,其實是一次時光之旅 -- 我像是乘坐時光機器,以每秒鐘七萬年的驚人速度,回到五億年前的史前洪荒時代,親眼目睹那時生物的原形……

其實這處地方、這些動物並不是孤伶伶存在的。他們當年的「鄰居」、同類,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廣袤的海域中 -- 只是或許在另一端吧,當地殼大變動來臨時,另外一批類似的古生物竟在亞洲大陸落?了:那便是中國雲南省澄江地帶發現的寶貴的化石群,著名的「雲南蟲」就是其中之一。想想看,原屬同一時空的生命,億萬年後重見天日,竟是各自現身在遠隔重洋的兩塊大陸中心的高山上!這是怎樣的一種天翻地覆的滄桑啊。

這天山上風和日麗,我們席地而坐、匆匆吃下自備的簡單午餐,就開始專心一志尋寶似的低頭挑選最完整、動物最多、最生動好看的化石,連兩個小朋友也興高彩烈地滿山坡找。大夥把中選的化石拿到中間一塊大石上展覽比較,嚮導趁這機會作解說,等於給大家上了一課。嵌在化石裡的動物軀體全都是完整的,由於泥沙包裹致死,身體柔軟部分依然保存完好,不像通常所見絕大多數化石只是骨骸 – 像我們熟悉的恐龍化石;所以這些動物化石可以用X光探測到立體形態,然後畫出來供參考研究。

嚮導給我們看幾幅波傑士片頁岩化石區一系列的動物圖象,這些稀奇古怪的創世紀時的動物,形態匪夷所思的程度,恐怕連最富想像力的阿根廷作家波赫士 (Jorge Luis Borges) 都要嘆為觀止。波赫士編寫The Book of Imaginary Beings (奇想生物之書),裡面的動物再怪異也還是有跡可循;而圖中那些曾經確實存在過的怪物們,完全不講軀體頭尾手足觸鬚的功能位置這一套,滑稽梯突無奇不有,簡直是無厘頭的嘉年華!波傑士與波赫士,Burgess與Borges,如此相近的名字,竟也是個小小的巧合吧。

遍佈山坡的石塊,隨手揀些帶回家豈不是最好的紀念? -- 不行,嚮導說片瓦都不能帶走,違者被抓到在過去是罰款了事,但有人寧可交罰金也要帶回家作紀念,於是新法規定不但罰款還要坐牢。只好捧在手中撫娑把玩細看,不忍放下。五億年的時光捧在手中,是一種既虛幻、又沉重的感覺。

下山是對兩膝最殘酷的考驗,真難以分辨上山或下山哪一程更艱苦。但是儘管軀體痛苦,腦中還是可以一直回想那一大片時光倒流的夢般奇景、那些形形色色的奇妙動物,竟也得以因之而分心減輕疼痛。那晚不省人事的睡了十小時,第二天起來居然全身上下毫無不適,真像奇跡。心中還念念不忘化石,趕忙去班府市鎮賣化石的店鋪,一家接一家看得眼花撩亂;最後選中一片沙色的大石板,上面十幾隻生動活潑的小魚,鰭尾歷歷可見,好像還在游嬉呢! 整片石板就像一個水族箱 -- 億萬年前的水族箱。只是水枯了,石還在,生命的形象藉此也存留了下來……

想到人類最早的先祖,億萬年下來,這條延續不斷的生命線,每一個點、每一個環節、每一個生命,都要歷盡艱辛的存活到他們成長、成熟,然後覓到伴侶、結合生出下一代,一代又一代沒有間斷的,才能有今天此刻此地的你和我。億萬年啊,任何一個點、任何一個環節中斷了,「我」就不會在這裡了。這是何等艱鉅又奇妙的過程!

這樣看待生命的延續,就會覺得每一個存在的生命,都是一個小小的奇跡。而這一切的開始,見証在一片地老天荒、山崩海枯之後的石塊上 – 曾經,在我的手掌中,在一個夏天的中午。對我,那確是一個永恆的剎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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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吳 秜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