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間副刊
一個台灣人在鄭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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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其楣 (20080706)
凌去世了,從頭到尾,我們無一人想問他感染的途徑或行為原因。在病理上只想知道如此凶猛的發病,之前到底有無症狀或過程。
在香港轉機的時候,妮可突然跟我說,「有一個台灣人在鄭州發病了,很嚴重。」哦?「說不定,我們一去就得為他安排後事。」
什麼?我以為我們只是去探訪河南農村的愛滋孤兒,怎麼會到了鄭州又去管一個台灣人?
好吧,妮可就是這樣。她聽到有人發病就會改變原定計畫,就會不顧自身的奔過去。在新鄭機場降落時耽擱了四十五分鐘,我倆頻頻看錶,我擔心誤了原來約好要見的朋友;她擔心來不及見到原來沒有約好的那個陌生人,凌先生。
凌先生來自台灣中部,第一次來鄭州旅遊和訪友,才來兩個禮拜就病倒了。咳嗽、高燒不退,朋友把他送進醫院,反而病勢加劇,轉為肺炎,院方主動驗血之後,馬上轉他到第六人民醫院,有一幢專收愛滋病人的感染科專門病房。主任醫師通知妮可,她聯繫上家屬,家人轉而拜託她代理一切。
她在車上一直催促,為什麼還不到?怎麼這麼久?她懷中揣著凌家子女的「授權書」,跟我說「最好不要用到」。妮可不是不懂愛滋病,她太有經驗,做了二十多年重症者的臨終關懷,她知道病毒引起併發症之後,有時候就很快了……,只是她抱著希望,想為也未曾見過面的家屬盡力,至少在這個病人活著的時候陪伴他。
她衝進病房,四人一間,一位瘦老的男子,一個幼年學生,一人蒙頭而眠。凌先生帶著呼吸器,見到我們十分欣慰,急著對妮可訴說病情和心情,他用力睜開眼,用力講話,旁邊的人都勸他別講了,太吃力,只管好好休息吧。妮可握住他的手,像個老友,讓他訴說個痛快。
剛住院時凌先生想吃巧克力,還好,關愛之家的志工買給他了。後來他想吃「烏梅」。當地看護問我,「什麼是烏梅,我買來買去,別的梅子蜜餞他都不要。」「喔,那是一種,」我嘆了口氣,「我們以前,在台灣吃的一種乾乾黑黑的梅子,現在只有中藥店才買的到吧。」鄰床的小學生大聲叫喊,去問他怎麼啦,要什麼?他的母親過來小聲對我說,想吃東西,但醫生交代了現在不能吃。
在專科病房,病人比較自在,不必閃躲或隱瞞,病人家屬也才能自在,可以點頭微笑,互相看著眼睛說話,沒有排斥,沒有歧視。但是,唉,凌還不知道他感染AIDS,他求生意志很強,自認休養一陣子就可以出院了。我們也決定不告訴他,免得他心理上先垮了。
我們看他病情暫時穩定,就照原計畫往農村去探訪。路途中妮可的手機不得閒,打回六醫院探問,問醫生、也問病人,或是接到台灣凌先生家人來詢問事情的電話。最令人心情凝重的幾通,是來回聯繫醫院附近的病友,幫忙把「病危通知書」傳真到台灣的親人手中,才方便請假速來鄭州。
凌的病情真的每日加劇,主要是肺部的多重感染,有巨細胞病毒,黴菌,和肺囊蟲肺炎,胃亦受傷出血。妮可回到鄭州就去看他,氧氣已開到最大,他抓著筆和紙簿要對妮可說話。人民醫院的醫生和北京來的專家會診,慎重告訴我們詳細數據、圖照,凌已命在旦夕。妮可打電話回台求證於我們信賴的老友廖醫師,轉述診斷內容後,廖醫師也說凌恐怕難以過這關。
我們離去的那天清晨霧很濃,街上閃過黃白黃白的車燈,妮可要車子回頭,又彎進去醫院探望凌。凌竟安詳地睡著。我們向看護致意,靜靜退出,那鄰床孩子的媽,抬著眼對我們揮手告別。
最後見到凌,是這麼安寧。也許是前一晚明愛會的劉大哥在他身邊的禱告有效,也許是凌自己說的,「雞精喝下去,我就有體力了,我可以回家,回台灣。」也許是因為原本孤身一人在外生病住院,他在病房卻並不寂寞。有來自家鄉的妮可關心之外,還有當地的病友,聽說是台灣來的,就輪流來陪他,經日跑到床邊來照顧他,給他打氣解悶。
有此緣分送凌先生一程 就在我們回到台灣的晚上,凌過世了。次日,他的大兒子才趕到鄭州,未及見上最後一面,但能親自為父料理後事。凌先生的骨灰回到桃園機場那天,妮可與我正好有事南行,就順便去接凌的家人,再送他們到高鐵站。哀傷的凌公子抱著放置父親遺骸的小箱子,不忍放下,坐上車也抱著。沒想到我們又有此緣分送凌先生一程。
想到他在病床上,精神好的時候頻頻與妮可筆談,寫字仍很有力,身體受折磨,心智很清明,對照顧他的人感激,對在台灣的親人很抱歉、很牽掛,對自己商品的創意很自豪,描述得很仔細。標準台式輕鬆又打拼的口氣,自信而周延的思考,然而這一切生命的能量,還是抵不過病毒。真令人同情,壯年的體魄一擊就倒。
凌去世了,從頭到尾,我們無一人想問他感染的途徑或行為原因。在病理上只想知道如此凶猛的發病,之前到底有無症狀或過程。聽說若干年前他曾因口腔發炎惱人甚久而求醫,並在台中的診所開過一個小刀。醫師和他本人對久不痊癒的發炎現象竟然皆毫無預警?沒有驗血檢測,沒有發現HIV,也就沒有任何服藥的抑制,以致最後猛然發病,難免就不可收拾。
凌的故事有什麼啟示呢?外出旅行前要先做體檢?長久發炎的瘡口要去驗血?不要諱疾忌醫?還是去中國前要先帶著妮可的電話,還是要先弄清楚愛滋感染的途徑?做好prevention?
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淒涼感覺。 這麼多年來,看過好多愛滋病人在發病的晚期纏綿病榻經年,病毒侵襲身體各個部位,全身插著各種管線、包著尿布,連呻吟都無力,也沒有一點尊嚴。而凌,他把自己蒙在鼓裡,對感染跟發病毫不知情,短短十多天,以為自己得了肺炎而已,可以說沒吃多少苦頭,也沒有心理壓力,直到他去世的那天早上,臉色還很紅潤,讓他自己都充滿希望。他,是幸運的愛滋病人嗎?老天,我在說什麼?為死亡記事,人的平常語言其實無法傳達思想。 |
- Jul 30 Thu 2009 18: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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